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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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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

兩周後,長林中學一年一度的祈雨大會——哦不,運動會,正式拉開帷幕。

其實每年運動會,最讓人期待的並不是田徑比賽本身,而是開幕式上各路妖魔鬼怪——哦不,英雄豪傑的方陣。

為此,校領導們啰裏啰唆的一大堆講話啊寄語啊,都顯得沒那麽不可忍受了。

高一(1)班的方陣隊員們全體著漢服,青白配色,微風中緩帶輕裘飄飄,一眼望去,直教人嘆那好一派仙風道骨,走在方陣前方的孟夏和景秀二人更是讓人賞心悅目,少年人將將長開的骨架撐起素色的衣袂,那是無需雕琢的美。

然而當方陣走到主席臺前,喊起口號的時候,眾人險些為之絕倒。

“拿著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高樓大廈平地起,靠誰不如靠自己……”

口號一出,雷翻全場,導致後面幾句諸如“一班必爭第一名”之類的話就聽不太清了。

不過這回,最讓校領導們欣慰的還屬高一(8)班的方陣。

也不知他們班班頭肖玲是怎麽就對李延洲這麽個混混另眼相看了,非把他放在隊首舉班牌,李延洲這個橫著走走慣了的竟穿著一身正裝別別扭扭地走了回正經步子,捏著鼻子喊了兩遍“天王蓋地虎,沖進985,寶塔鎮河妖,保底211”,聽得校領導們直豎大拇指:“好,非常好,這才是長林學子該有的風貌嘛!”

今年其他方陣也頗具笑點——哦不,亮點。

有表演花式跳繩的,有穿著睡衣大跳廣場舞的,還有講群口相聲的……

不一而足。

這裏的學生們有種獨特的氣質,像是長林隱天蔽日的拱樹修竹,擁有最青蔥燦爛的生命力,在寒來暑往中恣意生長。

……

發令槍響,田徑比賽正式開始,運動員們在賽道上奮力飛馳,“啦啦隊”扯著嗓子喊加油,至於比較斯文的、嗓門小的,比如謝思佳這種,就坐在觀眾臺上默默寫稿子,寫好了就往主席臺上的播音員手裏塞,也是為本班的運動健兒們鼓鼓勁。

秋日的微雨沒有澆熄大家似火的熱情,所有人都在狂歡著。

景秀身為體育委員,帶頭積極參賽,一個人報了三個項目,200米、400米、800米,認識的人只道她這是能者多勞,不認識的人還以為這麽能跑的怕不是個牲口吧?!

黎姕也湊了個熱鬧,報了跳高,不過跳多高那就不好說了,反正基本都是靠腿,誰腿長誰跨得高,作為她的好閨蜜,胡松子不顧自己剛崴過的腳,拄著拐杖在一邊看黎姕比賽。

不負眾望,黎姕憑借自己修長的雙腿,跨出了跳高第二名的好成績。

其實趙文昌才是高一(1)班真正的“牲口”,任勞任怨地為運動員們送水、送吃的、拿衣服,在觀眾臺、檢錄區和終點線三處來回奔走,忙得不可開交。

……

而此時,林華手裏正拿著一瓶桃子味的運動飲料,在終點線處徘徊,他在等一個人。

片刻後,他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來。

他看到那人,沖過終點線的時候,她黑色的長馬尾在身後仿佛神駒隨風飄揚的鬃,右手小指上的銀色戒指點綴得人愈發靈動,微涼的秋風都被她的瀟灑感染,輕如幻影。

林華本是要上前扶一扶的,誰知那人瀟灑地擺了擺手,接過運動飲料便仰頭咕咚咕咚地灌。

林華連忙道:“欸欸欸,慢些喝,剛跑完步不要喝太急,當心吐出來。”

那人瀟灑地翻了個白眼,勉強停下鯨吞牛飲,答道:“行了行了,我的胃是鐵打的,沒那麽嬌氣。”

“……好吧,你知道你剛才800米甩了第二名200米嗎?真的太強了!”

“開玩笑,你秀姐是誰?當然是最強的咯……欸對了,花兒,你咋知道我喜歡桃子味的?”

“……”

或許是被“花兒”這個外號給噎住了,林華半天接不上話,最後強行扯開話題:“你的戒指很好看。”

景秀挑了挑眉,將手上的戒指褪下來遞給林華,笑道:“當然好看,不然我戴它幹什麽?”

那戒指應該有些年頭了,銀白中微微泛著點黃,但看得出來平常還是保養得比較細致的,上面的花紋依舊清秀雋雅。

“認得這是什麽花麽?”景秀看林華拿著這戒指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名堂,忍不住發問。

“這是……木槿吧。”

景秀十分驚訝:“喲?這都認得?挺厲害嘛。”

林華沒有立即接話,只是一直盯著手中的戒指,目光仿佛已經透過這枚戒指看到一個人,看得景秀莫名覺得氣氛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連忙拿回戒指戴在手上,嘴上似是毫不在意地說著:“行了啊,看不夠還是咋的。”

“木槿初榮,含桃可薦,它象征堅韌和永恒的美麗。”林華終於將目光從戒指上收了回來,看著景秀說道,只見她臉上因方才出汗而顯得愈發白皙,鬢邊一縷發絲微微淩亂,林華不禁幫景秀撥弄了一下。

這景大俠畢竟是個習武之人,林華驟然的舉動讓她條件反射地使出了一套幹脆利落的擒拿手,喀喀兩聲關節脫位的響聲過後,景秀將林華以半跪的姿勢反手扼在地上。

林華:“……”

得,自討苦吃。

那什麽花下死,就咋地也風流來著。

制住林華後,景秀也仿佛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連忙放開林華,一臉無辜地攤攤手:“……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華艱難地用左手托住右臂,硬是擠出了個笑容,一雙桃花眼都快擠出水來了:“不礙事,去醫院接一下就好了。”

……

半小時後,長林縣人民醫院。

門急診向來人滿為患,小孩子的哭鬧聲,病人痛苦的呻|吟,家屬崩潰的嘶吼……莫名有些壓抑。

林華將一系列檢查做完,確認骨頭沒啥問題,手法將關節覆位後打上石膏,便可以走了。

然而正當兩人要往院外走的時候,景秀突然一把按住林華沒受傷的左手,示意他止步。

林華一臉納悶:“嗯?咋了?”

景秀用眼神指了指左前方一處,低聲道:“看到了嗎,杜衡。”

林華眼力不差,這麽一說便發現了雙手抱膝蜷縮在墻角的杜衡,只見那人已經又削瘦了許多,幾乎可以說是形銷骨立了,漆黑的雙眸了無神采,目光空洞,盯著前方的地板不知在想什麽。

林華不禁問道:“他這是怎麽了?”

“他爺爺出事了……上個星期沒的。”

“這……我說怎麽最近沒見到他了,那孟夏呢?不管管麽?”

景秀無奈地搖搖頭:“我哥每天都會來給他送飯,但他每次都只吃一兩口,硬要他吃就會嘔吐得厲害,應該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這樣下去不行的吧,咱們要不也去勸勸他?”

“你以為我們沒勸過嗎……勸人放下是最容易的事,兩片嘴皮子一碰就能蹦出一堆安慰的話,可對當事人來說,真要從中走出來,不是那麽簡單的。”

痛不在自己身上,總是輕如鴻毛,一句節哀順變最為廉價,只有親歷者才懂得何為重如泰山,何為錐心刺骨。

“……話是這麽說,但扶一把總歸是比旁觀的好……當年,我爸去世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天都塌下來了,那時候鄰裏鄰居多少會關照我們一些,才讓我和我哥兄弟倆過得沒那麽艱難。”

景秀聞言擡眸看向林華,那人的眼睛真的很純凈,五官也是舒展開的,仿佛從沒經歷過風霜的催折,竟不知……

林華輕輕嘆了口氣,走到杜衡跟前,將手搭在杜衡肩上。

過了半晌杜衡才艱難地擡頭看向林華,然而目光是飄散的一片空茫。

林華頓時覺得方才在心裏打好的腹稿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思緒突然飄向多年前,當他跌跌撞撞沖進地下拳場,只看到稀稀拉拉離席的三五看客,以及滿臉血汙躺在場上無人管顧的他的父親,他不知道那些天是怎麽過去的,大概像是行屍走肉一樣吧,那期間好像有人喚過他的名字,好像有人為他擦過眼淚,但他記不清了,周遭一切俱是模糊的……

本以為經年的回憶早已被時間沖淡,卻不料在這狹小的一隅,在這一瞬無聲地對視中,那些埋藏心底的情緒竟又被翻起,形成外人不足道的共鳴。

林華沈默良久,久到杜衡又緩緩將目光移回地面,眼下的兩抹青黑顯得愈發濃重。

“不必勸我了,謝謝。”杜衡的聲音嘶啞,說話也沒太多氣力,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又被尖刀捅穿了一樣。

“若是你爺爺在天有靈,定不願見你如此這般。”景秀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杜衡沒有答話。

景秀:“逝者已矣,在這裏枯守什麽呢?”

景秀擺開林華的阻攔,看著杜衡,一字一句說道:“抱歉,我覺得你這樣挺自私的,滿足了自己一人的追思,讓其他關心你的人憂心,真的合適嗎?”

聞言杜衡又擡眸看向景秀,目光依舊無神,似乎並沒有聽明白方才景秀的話。

景秀狠了狠心,繼續道:“已經五天了,你在這裏不吃不喝地玩命自毀,我哥就沒日沒夜地奔走,幫你辦各種手續、聯系學校募捐籌錢、聯系殯儀館,幫你來回送飯,你看看他,你……”

“麻煩你跟他說,不必管我了,欠他的人情,我……盡量還。”杜衡驀地打斷景秀的話音。

杜衡的聲音愈發沙啞,好像喉嚨裏卡著一絲血,隱約有股鐵銹味。

景秀被他哽得半天接不上話,最後只咬牙丟下一句:“好,話我給你一字不差地帶到,至於話外的意思,我一概不知,要說你自己和他說去。”

說罷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林華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便在旁邊陪了會兒杜衡,小心翼翼地試著和他說說話,盡管他鮮少回應,直到太陽下山才轉身離開。

……

一個多星期的煎熬,最終等來的並不是期待中圓滿的結局。

反覆不明原因室顫,爺爺甚至沒能能等到情況穩定下來便匆匆離去了,或許是一貫疼愛杜衡的他不願杜衡面對手術與保守治療之間兩難的抉擇,他只搶在片刻的清明中,顫抖著手摸了摸杜衡的頭,然後便永遠合上了滿是慈愛和不舍的渾濁的雙眼……再後來,心電變為一條直線,打樁機、除顫儀都挽不回那顆衰竭的心臟……

空留生者如斯。

哦對,還有孟夏,孟夏……

杜衡這些天被沈重的悲痛壓垮了脊梁、模糊了知覺,至於那一大堆手續是如何辦理的,那一大筆費用是如何填上的,他已經無力深究了……

方才托景秀轉達的話,不知是否已傳到了他耳中,也不知他會作何想。

而在杜衡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在長林中學熱火朝天進行著運動會的操場上,沒人註意到孟夏匆匆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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